初春的天枢皇城笼罩在朦胧水雾中，飞檐上的冰凌滴落着融化的雪水，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金芒。
禾蕖拾级而上，风俞族长的华服裙裾在白玉阶上逶迤如流水，发间金冠垂下的明珠随着步伐轻轻碰撞，发出清越的声响。她微微抬眸，琉璃瓦上未化的积雪映着朝阳，将整个皇城镀上一层金边。
禾蕖正要踏入画室，偏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一头棕发束着银簪的男子匆忙跨出门槛，红白色的官服下摆还沾着几点靛青颜料。他脚边跟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猫，猫尾巴高高翘起，像支毛笔在空中划出优雅弧线。
“禾蕖？”
慕筝假装手里的画具差点跌落，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擦沾满颜料的手指，却在脸上又蹭出一道蓝色痕迹。“好久不见，没想到你成了风俞族长。”他黑色的瞳孔骤然放大，里面清晰地映出了禾蕖如今的华美尊贵，却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疏离的身影。与记忆中那个眉眼温软的少女判若两人。
禾蕖的目光从慕筝惊喜的脸庞滑落到黑猫身上。那猫看似寻常，可当她凝神细看时，猫瞳深处竟有一线神纹流转，如同暗夜里的星芒一闪而逝。她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袖中暗藏的机关锁扣，声音平静如水：“你怎会在皇宫？”
正好，她正找他呢。
慕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，又在脸上添了道靛青：“几个月前皇城画院招考，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思……”他举了举沾满颜料的双手，袖口还挂着几根猫毛，“结果阴差阳错考中了御用画师，其实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。”
一旁的黑猫“喵”地叫了一声，用脑袋亲昵地蹭他的靴子，尾巴尖却警惕地绷直。禾蕖注意到猫爪上沾着的朱砂，在白玉地砖上留下几个淡淡的红印。
“真是冒失。”禾蕖轻蹙眉头，看着慕筝衣襟上斑驳的颜料，“皇家画院用人之前不先教教礼仪吗？”
慕筝闻言立刻站直身子，却不小心踩到黑猫的尾巴。诺“嗷”地一声跳开，撞翻了旁边的笔洗。“对不住了，”他手忙脚乱地去扶笔洗，后颈泛起薄红，“我之前受伤了，休养了一个月还有点不习惯。”
禾蕖静静打量着这个故人。慕筝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，眼角眉梢都带着令人舒适的柔和。但此刻她金乌记忆苏醒，分明感知到对方身上有层薄雾般的气息，像是刻意遮掩着什么。太巧了，珞玦说过他身上有轮回之境的线索，如今竟主动出现在皇城……
“你……”慕筝忽然迟疑地凑近半步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关切，“最近可好？总觉得你有些……不一样了。”
禾蕖垂眸整理袖口，金冠垂下的珠串遮住了眼中闪过的金光：“我没事，你不必担心我。”
她当然不一样了。如今的她是觉醒记忆的金乌神女，再不是曾经那个会在湛青林间索桥上奔跑的风俞圣女了。
“是你来为我画像？”禾蕖环顾空荡荡的画室，目光在角落未干的画架上停留片刻，“其他画师呢？看来是我来早了？”
“他们稍候就到。”慕筝急忙解释，不小心碰倒了立在一旁的画架。他慌乱地去扶，又在袖口添了道墨痕。“我听说今日来的是你，特意……”话到一半突然耳根发红，慌忙蹲下去整理散落的画笔，“你这次会在皇城停留多久啊？”
禾蕖看着黑猫灵巧地跳开散落的画具，尾巴尖轻轻扫过她的裙角：“画完画像我便走了。”她目光落在黑猫身上，那猫正歪头打量着她，琥珀色的猫眼里闪过一丝狡黠。
“其实……我此行之后本来也是特地想来寻你的。”
调色盘“哐当”砸在地上，五色颜料溅在慕筝衣摆。他手忙脚乱地去捡，后颈红得像染了朱砂：“特，特地找我？”
禾蕖端详着他慌乱的模样，轻叹道：“真没规矩，这样的慌手慌脚怎么进的皇城？”
“我…我…”慕筝结结巴巴地解释，手里攥着的画笔滴落蓝色颜料，在白衣上晕开一小片，“就是太意外了…”
禾蕖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，近一年不见，这人几乎被这个世界的气息给浸透了：指尖的颜料，衣领的褶皱，甚至发梢沾染的松墨气息，都透着十足的烟火气。这样的人，真会与轮回之境有关吗？
“想问问你，”禾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，指尖轻轻敲击着身旁的案几，“这段时间可遇到过什么异事？又或者…特别的人？”
“有啊！”
慕筝突然抱起黑猫，献宝似的举到她面前，猫爪上的朱砂在他衣服上留下几个红印，“珞玦跟你提过诺吗？还有段鸿，没想到他竟是神鹿化形……”
“这些我都知晓。”禾蕖打断他，衣袖轻轻拂过案几上的一片花瓣，“还有其他么？说点我不知道的事情。”
慕筝摸着黑猫的脑袋，眼神忽然飘向窗外盛开的蓝楹花：“还有就是…我在找一位姑娘。”他声音忽然轻了下来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，“她叫澜儿，穿一件水蓝衣裙，抱着把瑶筝……”
“瑶筝？”禾蕖指尖一颤，案几上的花瓣被无形的气流震落。她突然想起以前和珞玦在千机阁时，与他们一起学习的凝澜，也就是临川皇的女儿，最擅瑶筝的那位皇女。
“你认得她？”慕筝眼睛倏地亮起来，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辰。
禾蕖没有正面回答，而是反问道：“你寻她做什么？”
“也没什么……”慕筝不好意思地低头，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黑猫的尾巴，“就是觉得有缘。她说会在皇城重逢，可我找遍了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，像是失落的小兽。
“你不必找了。”禾蕖突然道，转身时金冠垂下的珠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，“向画院告假吧，就说风俞族长借调人手。”
慕筝瞪大眼睛，怀里的黑猫差点滑落：“你要带我走？”
“若你想见澜儿。”禾蕖走向画像用的高台，衣摆扫过光可鉴人的地板，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金纹，“当然，随你意愿。”
慕筝呆立原地，低头对着怀里的诺小声嘀咕：“又告假，之前就已经休假一个月了…”他苦恼地挠挠头，“下次再回到画院，柳掌院还收我吗？”
诺灵巧地跳到他肩上，猫须蹭着他的耳垂：“你随她去吧。”声音低得只有慕筝能听见，“这一去，或许你就能完全明白你的前世了。”
慕筝偷瞄了一眼正在整理衣冠的禾蕖，晨光透过窗棂，在她周身镀了层金边。“可她现在是族长了…”他小声回应，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画笔，“跟从前不一样…”
“变得稳重了？”诺的胡须抖了抖，猫眼里闪过一丝玩味，“你喜欢的类型？”
“胡说什么！”慕筝耳根通红，差点把猫扔出去，又急忙抱稳，“我是担心画院的差事。”
黑猫甩着尾巴跳上窗台，阳光为它的黑毛镀上金边：“你怕什么？”它慵懒地舔着爪子，“她风俞族长要用人，画院还能不给面子？”
诺突然盯着禾蕖的背影，咕哝道：“不过你们俩真是孽缘呐……”
“嗯？”慕筝疑惑地凑近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诺故意说道：“我是说，她看起来不怎么样嘛！”
慕筝哭笑不得地轻拍猫脑袋：“你这眼神，该找兽医瞧瞧了。”
禾蕖慵懒地倚在座椅扶手上，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鎏金的纹路。她微微眯起眼睛，目光如钩子般紧紧锁住诺，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。阳光透过窗棂，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却照不进她幽深的眼眸。她忽然轻哼一声，声音低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：“獬豸，原来是你……”尾音拖得极长，带着几分玩味，又似在嘲弄自己的疏忽，“我竟差点把你忘了，没认出你。”
画室的大门在此时轰然洞开，沉重的木门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。一队宫廷画师具鱼贯而入，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，却在看到高台上的身影时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作。禾蕖早已挺直了腰背，端坐在高台之上，那些散漫的神情如潮水般退去，取而代之的是无可挑剔的端庄仪态。
颜真看到早已驻留的慕筝，坐在他身旁笑道：“这么早就来啦？”
慕筝轻嗯了一声，坐在台下与其他画师一起动笔，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画笔在画布上迟疑了许久。
他望着高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，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湛青林间翩跹起舞的少女，回眸时眼中的笑意比初升的朝阳还要耀眼。如今和眼前这个居高临下，眼神疏离的贵人，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？
慕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，将画笔落在洁白的画布上，再次描摹着她的模样，只是神态不再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