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厅里落针可闻。
江老夫人冰冷的目光如同鞭子,抽在低头行礼的江清菀身上。
“孙女知错。”江清菀没有抬头,保持着行礼的姿势,脖颈弯出一道柔顺的弧度,“请祖母息怒,容孙女禀明缘由。”
老夫人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,显然并不信她能说出什么正当理由。
江清菀这才缓缓抬起头,那张素白的小脸上,眼底的乌青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。
她眼中带着愧疚和一丝急切,声音微微发紧:“孙女并非故意怠慢请安。实是寅时不到,便起身出门了。”
寅时?
老夫人拧紧的眉头纹丝未动,等着下文。
一旁的江鹤雪也投来目光,带着隐隐的讥诮,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来。
“祖母前日咳疾又有些反复,孙女忧心不已。虽知那青麟草的传说是假,但孙女这几日翻遍医书,终于在《本草纲目》中寻到一方。其上记载,煎药时若以无根水为引,药效更佳。尤其这深秋时节,日出之前凝结的晨露,性属甘凉,最能润肺涤尘,祛除邪祟之气,于祖母的咳疾最是对症!”
她的话清晰流利,让老夫人眼中的冰冷稍缓了一分。
“孙女想着,今日初一,正好将这新鲜采集的无根水作为药引,在请安时献给祖母,或许能助祖母早日康泰。”江清菀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,仿佛为自己未能及时赶到而无比自责,“只是这无根水采集极难。需得在日出前,于洁净草木之上,一滴一滴耐心收集,稍有迟误,露水被日光蒸腾或沾染尘埃,便失了效用。孙女寅时初刻便已出门,直至此刻,方才堪堪集满这一小瓶……”
她说着,微微侧身,对候在厅门外的玲珑使了个眼色。
玲珑立刻会意,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细颈瓷瓶快步走了进来。
她双手高高托起瓷瓶,恭敬地呈上。
那瓶口用一小块洁净的软木塞封着,瓶身冰凉,在光线下泛着清冷的光泽。
“祖母请看,这便是孙女今晨所集的秋露。”江清菀的声音低了下来,“孙女无能,手脚笨拙,耗时太久,以致误了请安的时辰,实属大不敬。孙女甘愿领罚,只求祖母莫要嫌弃孙女这点微末心意。若祖母信得过,不若让大夫试试用此水煎药?或许真能有些微效。”
她的姿态放得极低,话里全是自责,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。
然而,她憔悴的面容,眼下绝非一时贪睡能形成的乌青,以及那瓶需要耗时耗力的无根水,都构成了证据。
江老夫人彻底愣住了。
她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玲珑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。
寅时初刻?那几乎是天最黑最冷的时候!
这丫头竟是天不亮就起身,独自一人在外面,一滴一滴地去收集这所谓的无根水?
只为给她煎药?
难怪!
难怪她如此憔悴,眼下乌青一片!
这哪里是贪睡懒怠?这分明是熬了一夜未眠,又早早起身去受冻受累!
老夫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紫檀佛珠,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站着的江鹤雪。
衣着光鲜,妆容精致,提前许久便来等候,赢得自己满心赞许。
可这赞许,此刻对比起眼前这素面朝天却捧着“无根水”的孙女,竟显得如此浮于表面,轻飘飘的毫无分量。
一个守的是规矩,是面子。
一个做的,却是实实在在的孝心。
老夫人心头翻江倒海。
先前因孙女迟到而升腾的滔天怒火,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,瞬间熄灭,只余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。
“好孩子……快,快起来!”江老夫人的声音第一次失了往日的威严,甚至微微倾身向前,对着江清菀伸出手,连声道,“快过来,让祖母看看!”
这突如其来的态度逆转,让花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黎嬷嬷眼中闪过惊诧。江鹤雪脸上的温婉几乎要维持不住,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怎么会这样?几句轻飘飘的话,一个破瓶子,就让她轻易翻盘了?
祖母竟还如此心疼?!
江清菀依言起身,乖巧地走到老夫人身边。
老夫人一把就握住了她微凉的手。
那双手,指节纤细,触感冰凉,老夫人心头更是一酸,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手掌包裹住,心疼地摩挲着,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关切:“傻孩子!为了这点子露水,何苦起那么早?瞧你这小脸,一点血色都没有,这黑眼圈重的,定是累坏了吧?冻着没有?快坐下,坐下歇歇!”
她一边说,一边拉着江清菀就要在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。
那位置比江鹤雪的下首更靠近主位,其亲昵和重视之意不言而喻。
“孙女不累的,祖母。”江清菀顺势在老夫人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边身子,微微垂着头,声音轻柔又带着点被长辈疼爱的羞涩,“能为祖母尽一点心意,孙女心里只有欢喜,怎会觉得累?”
她抬起眼,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孺慕之情,显得格外乖巧懂事,惹人怜爱。
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,想到她天不亮就在外面辛苦收集露水,更是心疼得不行,连声道:“好孩子,好孩子!你的孝心,祖母知道了!这无根水,祖母一定用!”
她转头对黎嬷嬷吩咐,“把这瓶露水好生收起来,一会儿煎药时,就用这个做药引!”
“是,老夫人。”黎嬷嬷连忙上前,从玲珑手中郑重地接过小瓷瓶。
看着黎嬷嬷小心捧着瓶子退下,江清菀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。
一丝极淡的笑意飞快掠过心头。
累?当然不累。
瓶子里装的,哪里是什么辛辛苦苦一滴一滴收集来的晨露?
不过是她补了个囫囵觉醒来后,趁着玲珑打水梳洗的间隙,随手在院角那口甜水井里灌满的一瓶新鲜井水罢了。
寅时初刻起身采露?
那不过是她为了圆谎,临时编出来堵祖母嘴的说辞。
谁能想到,这随口一编的“辛苦”,配上她昨夜救母奔波留下的疲惫,竟歪打正着,效果出奇的好,不仅化解了迟到的危机,还意外赚足了老夫人的心疼和愧疚。
这戏,唱得还真是顺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