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仙楼三楼,名为“听雨轩”的雅间临江而设。
未时刚过,云昭推门而入,一眼便看见沈砚临窗而坐。他换了一身月白云纹锦袍,少了昨夜的凌厉肃杀,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,但那双眼睛,依旧深不见底,如同寒潭。
“云姑娘很准时。”沈砚抬手示意她坐下,桌上已备好清茶。
云昭在他对面落座,鎏金算盘就放在手边,指尖能触到算珠上冰凉的符文。“沈公子约我,不会只为品茶吧?”
沈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笑意未达眼底。“自然。昨夜地宫凶险,有些话,不便详谈。”他放下茶盏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云昭心底,“令尊云易与景元帝合谋构陷裴家,其目的,绝不仅仅是为了夺取天机阁的财富或机关术那么简单。”
云昭心头一跳,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:“哦?沈公子还知道什么?”
“他们在找一样东西。”沈砚的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,“一件足以颠覆当前朝局的东西——你生父裴玄留下的银面具。”
生父裴玄!银面具!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云昭脑中炸开!前世她至死都未曾得知生父是谁!而银面具……她猛然想起前世沈砚登基后,曾在一次宫宴上,见齐王向沈砚献上一枚造型古朴的银面具,当时沈砚的脸色极其难看……难道那就是……
沈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震惊,继续道:“那面具不仅是裴玄身份的象征,传说其中更藏有前朝皇室的一个惊天秘密,关乎正统,也关乎景元帝篡位的真正根基。景元帝与云易穷尽十年之力,翻遍裴家故地,屠戮无数裴氏血脉,皆为此物!”他顿了顿,语带讥诮,“你以为,云易收养你母亲,仅仅是顾念旧情?”
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云昭,她几乎要喘不过气。父亲……竟是为了这个?
“沈公子告诉我这些,意欲何为?”云昭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“合作。”沈砚斩钉截铁,“我们有共同的敌人——景元帝,齐王,还有……你的好父亲云易。你想查明巫蛊案真相,为裴家雪冤;而我,需要那面具中的秘密,也需要扳倒他们。”
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云昭反问,指尖紧紧扣住算盘边框。
沈砚忽然挽起右臂的衣袖,露出昨夜在地宫被暗器划伤的地方。伤口已经包扎,但渗出的血迹在白布上洇开一道狰狞的痕迹。那伤痕的形状……云昭瞳孔骤缩——竟与她前世临死前诅咒沈砚时,脑海中想象的厉鬼爪痕有七分相似!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她的脊背。
“就凭昨夜若非我,你已死在齐王的‘血滴子’手中。”沈砚放下衣袖,眼神锐利,“也凭我对景元帝和齐王的恨意,绝不比你少。”他话音未落,窗外临江的街道上,几道身着暗色劲装、腰佩弯刀的身影快速掠过,为首那人侧脸的一道刀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——正是齐王府侍卫统领的标志!
云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齐王的人果然在追查地宫之事!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无忌惮地搜寻!
沈砚冷冷瞥了一眼窗外,迅速收回目光,语速加快:“看到了?我们时间不多。巫蛊案的真相,裴玄的下落,银面具的秘密,甚至你母亲真正的处境……只有联手,才有一线生机查清。”
他直视云昭惊疑不定的眼睛,不容置疑地定下规则:“若你同意,下次见面,以令尊拇指上那枚玄铁扳指转动三次为暗号。地点……我会设法通知你。”他站起身,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,“云姑娘,好好想想。是选择独自面对豺狼虎豹,还是……与我这个‘深不可测’之人,赌一把?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推门离去,留下云昭独自面对一室寂静和窗外隐约传来的、令人心悸的搜寻声。
云昭呆坐良久,直到杯中清茶彻底凉透。父亲云易的试探与警告,母亲裴明嫣的暗示与隐瞒,沈砚抛出的惊天秘闻与赤裸裸的威胁,齐王府如影随形的追兵……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网。
她下意识地抚上手腕内侧那枚新生的朱砂印记,那里竟隐隐传来一阵灼热感。这突如其来的热意仿佛有生命般,顺着血脉向上蔓延,竟与锁骨下那枚沉寂多年的印记产生了奇异的共鸣!两处印记同时微微发烫,在皮肤下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就在这悸动达到顶点时,云昭的脑海中,竟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古老的篆体文字,如同烙印般刻印在意识深处——
玄武。
这两个字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,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力量。天机阁四象使之一,掌管后勤与资源调配的“玄武”!这印记的异动,是在指引她?还是在……警告她?
沈砚的身影消失在醉仙楼喧闹的回廊尽头,雅间内只剩下云昭一人。窗外汴河的水波依旧粼粼,映着午后慵懒的光,却再也照不进她心底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冰原。
父亲云易的试探,母亲袖口可疑的朱砂粉末,沈砚抛出的“银面具”惊雷,齐王府侍卫如跗骨之蛆的搜寻……还有手腕与锁骨下那两枚隐隐共鸣、灼热发烫的朱砂印记,以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“玄武”二字。
这一切、都像沉重的枷锁,压得她几乎窒息。沈砚的合作提议,是悬崖边的藤蔓,看似生机,却不知是否通往更深的陷阱。
她不能坐以待毙,更不能仅凭沈砚的一面之词就贸然踏入未知的棋局。
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鎏金算盘冰凉的珠算,那繁复的符文似乎也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母亲说此物可防身……可防的究竟是什么?她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,一个能让她冷静思考、又能提供一些切实线索的地方。
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——锦书。
太医院院正的嫡女,她前世今生唯一真正交心的挚友。不同于京城贵女间的虚与委蛇,锦书是真正通透之人,醉心医毒之道,性情酒脱却也重情重义。
想到锦书,云昭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,随即又被前世的苦涩淹没。
前世,在她被打入冷宫的第二年冬天,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。冷宫的破窗挡不住凛冽的寒风,炭盆里只有几块半燃不燃的黑炭,散发着呛人的烟气。
她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,高热不退,意识模糊,五脏六腑都在被无形的火焰灼烧。
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那座冰冷囚笼时,一个裹着厚厚斗篷的身影、如同雪夜的精灵,竟奇迹般地避开了守卫,潜了进来。
是锦书。
她冻得嘴唇发紫,手指僵硬,却一刻不停地为她施针、喂药。那药带着奇异的苦涩,却奇迹般地压下了她体内肆虐的热毒。
“昭昭,撑住!”锦书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异常坚定,“我翻遍了太医院的古籍,这方子虽险,却是唯一能解你体内残毒的希望!林月棠那毒妇…她在你日常的吃食里混了慢性蚀骨的“朱颜改'!她是要让你生不如死啊!”
云昭那时才知,自己日夜忍受的钻心之痛是为何,林月棠的狠毒,远超想象。
锦书守了她三天三夜,用尽了随身携带的所有珍贵药材。她伏在榻边疲惫至极的睡颜,眼下是浓重的青黑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,帕角绣着一枝小小的、歪歪扭扭的红梅——那是云昭及笄那年,锦书绣了送给她的生辰礼,红梅的花蕊,用的就是特殊的解毒药线。
就在那个清晨,冷宫的门被粗暴地撞开。林月棠带着一群宫人,盛气凌人地站在门口,目光阴冷地扫过锦书和她手中那方红梅帕。
“程锦书,你好大的胆子!竟敢私通冷宫罪妇,还妄图用禁药!”林月棠的声音尖利刻薄,“给我拿下!搜!”
锦书奋力挣扎,将仅剩的药粉塞进云昭手中:“藏好!按方子继续服……”话未说完,就被粗暴地拖走。那方红梅帕,被林月棠的侍女狠狠踩在脚下,沾满了污秽的雪泥。
后来云昭才辗转得知,锦书被关进了慎刑司。林月棠指认她“谋害宫妃”(指给云昭下毒未遂反被救),更诬陷她偷盗太医院秘制剧毒“刹那芳华”。
程院正为救女儿四处奔走,却触怒龙颜,被革职查办。再后来……便没有了锦书的消息。只听说程家被一场“意外”大火焚毁,满门尽殁。
那方被踩脏的红梅帕,成了云昭在冷宫最后的念想,也成了她对锦书永世的愧疚—是她连累了这个唯一真心待她的朋友。
手腕内侧的朱砂印记猛地一烫,将云昭从前世悲痛的回忆中狠狠拽回。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心绪。今生,一切还来得及!
锦书精通医毒,或许……能解开这诡异朱砂印的谜团?即便不能,锦书也是她现在唯一能信任、且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。程府药圃里那些珍稀药材,或许也与“玄武”有些关联?毕竟,药材的调配流通,也是资源的一部分。
打定主意,云昭不再犹豫。她仔细收好鎏金算盘,用一方素帕遮住手腕的印记,起身离开醉仙楼。她特意绕了几个弯,确认无人跟踪后,才雇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子,直奔城西程府。